终宋风雷 · 炉边一夜(倚天屠龙秘史)


襄阳城头,暮色如铁。

蒙古营火在城外连成一片,远远望去,仿佛一条燃烧的长龙蜿蜒于汉水两岸。风从北方吹来,带着铁锈与血腥的味道。

郭靖披着旧皮袍,站在女墙后,眼望营火,神色沉静。只是额头皱纹深了几道,鬓边白发也多了。

黄蓉从城下上来,披风上还带着柴烟味,手中抱着一叠帐册。
远远看见郭靖的背影,她轻轻一笑,道:“靖哥哥,你若再这样看下去,只怕把人家的营火都看灭了。”

郭靖转过身,露出一个笨拙的笑容:“我在想,这城还能守几日。”

黄蓉道:“你问我,我问谁?你守你的城,我熬我的粥,总有一日熬到锅底见光。到那时,天意便来了。”

她把帐册放在一旁,靠着女墙坐下,仰头看天。
半晌,忽然轻声道:“靖哥哥,你可曾想过,若这城终究守不住,咱们这一生所得,该不该留一点什么给后人?”

郭靖道:“你说武功?”

黄蓉道:“不止。你这些年守城,许多招数书里没有。九阴也好,降龙也好,都是前人留下的;你从《武穆遗书》悟出来的那些却是你的。若全随襄阳城一块沉进土里,将来想重来一遍,只怕后人不一定做得更好。”

郭靖沉默了一会儿,道:“可若落入歹人手中,那便是祸。”

黄蓉笑道:“所以不能叫人轻易得见。”

她站起身来,指着城外营火,道:“江湖上的人好武,朝堂上的人好权。若一本秘笈明明白白写着‘如何称雄’四个字,不知要招来多少场杀劫。不如拆开、藏起,叫那些有缘人自己去悟。悟得越多,杀心反倒越难起。”

郭靖道:“你打算如何藏?”

黄蓉道:“屋里可以烧,山中可以挖,庙里可以偷,人心最难防。不如藏在刀剑之内。”

她顿了顿,又道:“但须两件,一刀一剑,各管一头。一头偏向朝堂,一头偏向江湖,互相不服气,互相牵着,才不至一派独大。”

郭靖皱眉,道:“若一人兼得如何?”

黄蓉瞧着他笑:“若有那等人物,既能握刀,又能使剑,心中还全想着别人,那便由他去了。这样的担子,终归有人要扛的。”

她目光一转,道:“只是一件,须得至刚之铁,能载兵法;一件须得至轻之钢,能载武学。世间恰巧有个故人,手里有现成的。”

郭靖道:“过儿?”

黄蓉道:“他随那只大雕练剑多年,那口重剑,我看在眼里。还有一对细剑,当年在桃花岛上曾照着多少少年笑语,这些年也不见动过。如今世道这样,他二人在山中清静,总比别人多一分福气。但若这几柄剑能替天下多挡一分杀劫,想来他们也不至于吝惜。”

郭靖点头:“那便写信请他来罢。”


信发出去之后,襄阳城外仍旧风紧鼓急。

郭靖白日守城,夜里巡营;黄蓉一面料理军民,一面照看伤患。城中各路人等,有旧丐帮弟子,有全真散人,有江南名士,有西域胡商,人人都在这残垣断壁间勉力谋生。

间或也有江湖消息传入:
说南海小岛有一疯疯癫癫的老道,常对海吼骂;
说中土少林来了个癫僧,白日抄经,夜里练掌;
又说昆仑山下,有个自称“昆仑三圣”的怪人,一路找人比琴棋剑。

这些事听来古怪,城里却无力多管。

黄蓉偶然听到,心中却暗自记下:“天下的线,都在往一个地方缠。”


那一日黄昏,城外风忽然一变,从北转东,带了些山林气息。

城门未开,自西城一处小侧门,却有两道身影悄然入城。守门的老兵仿佛瞧见,又仿佛没瞧见,只当是风吹眼花。

黄蓉在军械坊外等着。见到那两人,先笑了。

来者男子青衣简服,眉眼间风霜更重,却仍隐约有当年那股桀骜之气;女子一身素衣,如云如雪,神色淡淡,仿佛这襄阳城外烽烟,与她无关。

杨过,和小龙女。

四人相对,先是无言。
黄蓉终究打破沉默:“过儿,你这玄铁剑,还肯借我用用么?”

杨过伸手拍了拍背上那柄黝黑重剑,叹道:“这些年在山中,江湖事渐远,这剑多半时候挂在石壁上。若能借它替世间多添一分转圜,留在我手里反倒是累赘。”

小龙女望着黄蓉,目光清清淡淡,却多了几分当年没有的温和:“蓉儿姐姐要做的事,我们信得过。”

黄蓉笑道:“你们二人早已远离是非,原不必再为这乱世添心。只是世道到了这个地步,不多你们这一分,也不多几分清净。”

她又看向小龙女身侧,那对熟悉的剑鞘——一柄刻竹叶,一柄雕梅花。

“当年在桃花岛上,这两柄剑照得我家几只小丫头跑来跑去抢着摸。”黄蓉道,“如今她们都大了,笑声里的人,却不在一处。”

小龙女垂眼看了看君子、淑女两剑,淡淡道:“年岁一久,物在人不在,留着也是留念。若能化做一剑,交给后人使,那也好。”

杨过道:“总好过让它们挂在石壁上生锈。”


军械坊内炉火重新旺起来。

玄铁重剑先入炉。剑一卧火,铁膛便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,仿佛有怨有叹。那是当年绝情谷底风雨、海岛孤行的影子,被一并推入火中。

郭靖执大锤,手起锤落,火花四溅。
那是这些年他在沙场上打出来的力道,沉稳,不花巧,却能一锤一锤把铁水敲出骨架。

黄蓉一面调火,一面从袖中取出几卷薄薄的纸。纸上字迹方正,是郭靖夜深烛下所抄。那不是原版《武穆遗书》,而是他多年来守城用兵的心得,拆解反复之后,重新编成的笔记。

她趁铁水将凝未凝之时,将纸卷封入其心。

“若将原书完完整整留给后人,总有人拿天下试刀。”
黄蓉心道,“拆碎了藏起来,反倒要靠他自家悟。”

铁水渐冷,形从剑而为刀。刀身厚重,锋芒不露,却自有一股压抑不住的森然之意。

杨过看着,道:“郭伯伯,这刀,怕比当年的玄铁剑更难驯。”

郭靖道:“难驯才成器。”


第二炉,方轮到那对细剑。

君子与淑女并肩卧在炉台之上。那是少年情意的见证,亦是江湖旧梦的余痕。

小龙女指尖轻抚剑柄,仿佛在抚一段早已过去的岁月。她忽然问杨过:“你还记得第一次送它们出去之时么?”

杨过笑道:“怎会不记得?那日桃花岛上,酒未尽,话未完,人却各走各的路。”

黄蓉接口道:“好在后来的路,都还算没有走坏。”

她把双剑一并送入炉中。
细剑入火,火焰竟似微一收缩,又渐渐舒展开来。君子之刚、淑女之柔,在火中缠绕相融,不再能分你我。

郭靖换了小锤,锤声清脆,节奏舒缓。新剑渐成,剑身极薄,若有若无,仿佛稍一用力便要碎裂;然剑脊之中,却暗藏几缕玄铁,不显于外。

黄蓉此次抽出的纸比前一回更薄,字也更细,是她自己的手迹。纸上零零碎碎写着各派拳脚剑法评注:
某门内劲偏阴,某派剑路太直,某掌法借势不借力……
看去倒像一个爱管闲事的人在旁边絮絮叨叨。

她把这些碎评拆开,再拆开,分别藏入剑心机关之中,不留整篇。

“好东西若写得太明白,反叫人忘了自己长眼睛。”
她在心里冷笑,“拆得七零八落,反倒要他自己接起来。”

新剑出炉之时,剑光一闪,仿佛把炉边四人影子都切成两半。

杨过伸手虚握,轻轻一振,剑身发出一声极细的鸣响。他收手道:“这剑……若落在少年手里,只怕要惹不少事。”

黄蓉道:“惹事也好,避事也好,总要有人拿它走一遭。”


刀剑既成,黄蓉又取出两片拇指大的玄铁机关片。

她把其中一片嵌入刀心,一片隐入剑脊。

“刀中是阳锁,剑中是阴锁。”她慢慢道,“刀若不遇剑,剑若不遇刀,各自沉睡。若有一日锋刃相交,阴阳互击,锁眼方动。”

郭靖道:“如此,岂非要叫后人自相残杀?”

黄蓉摇头:“江湖上的刀,本就要见血。与其任由他们为一张看得见的秘籍厮杀,不如叫他们为看不见的机括动脑。刀与剑落在不同人手里,互相猜忌,互相制衡,总比一人握尽好。”

她笑了笑,又道:“若有一日真有一人,既握刀,又持剑,且肯以性命去撞这一撞,那他心中,是为自己,还是为别人,旁人一望便知。那时候,我们也管不着了。”

杨过静静听着,忽然道:“蓉儿嫂嫂,你这路数,倒有几分欧阳前辈的味道。”

黄蓉“哼”了一声:“我若不是黄药师的女儿,岂生得出这点心思?”

说话间,炉膛里最后一簇火星也暗了。


这时,院门外有轻轻一声响。

黄蓉皱眉,喝道:“谁?”

门外静了一静,一个女子的声音带笑答道:“娘,我若真是坏人,哪敢到你军械坊里来偷东西?”

推门而入的,是一个青衣女子,眉目清秀,眼波灵动,眉间有三分黄蓉的俏,气质却更透沉静。正是郭家二女儿——郭襄。

她已经不再是当年那在丐帮大会上跌跌撞撞的小姑娘了。这几年间,她独自一驴行遍大江南北,脚下尘土未干,心事却愈行愈重。

黄蓉见到她,眉头先一皱,又舒展开:“你不在蜀中乱跑,到这里来做什么?”

郭襄笑道:“乱跑也是跑,回襄阳也是跑。只是蜀中的山好,峨眉一带云气清凉,我登山几次,总觉那地方日后可以住人。”

黄蓉心中一动,脸上却不显,只顺手在她额头轻敲一下:“你那点鬼主意,娘还不知?只要记得你姓郭,是郭靖黄蓉的女儿,走到哪里去都不算太坏。”

她说话时,目光不动声色地掠过郭襄背后。

郭襄这时才似乎“忽然”看见炉边的那两人。

她先是怔了一怔,脸上血色一退,又猛地涨红。那一声“杨大哥”,到了唇边,却忽然卡住,半晌才发出来,声音有些发紧:“杨……大哥。”

杨过回身,目光与她相接。

那一瞬间,郭襄只觉许多年东奔西走的辛苦,都一齐退到身后。眼前仿佛还是风陵渡口的黄河孤舟,还是丐帮大会上那一桌烈酒,还是他为自己大办生日时,那群酒徒喧嚷中一抹只属于她的笑意。

只是他鬓角的白发提醒她:那些日子,的确已经过去。

杨过微微一笑,道:“小襄,你瘦了。”

郭襄勉强笑道:“江湖上跑来跑去,哪有桃花岛上好养。”

她想问“你可曾记得我”,又觉这话太蠢;
想说“我到处找你”,又觉得自己像个要糖的孩子;
只好一问三不提,把所有话都压在心底。

屋里一时静了下来,只听得郭靖整理兵器的轻响。

小龙女看着这一幕,眼中没有酸意,只有一种淡淡的怜惜。她当年走绝情谷那一条路,早已把许多事看开。只轻声道:“襄儿,这几年你都去了哪里?”

郭襄道:“先往西走了一段,到蜀中转了一圈;后来又想往西域瞧瞧,又觉路远,便折回来。”她说得云淡风轻,只在“折回来”三个字上,声音微微一顿。

杨过听得明白。

他自知亏欠她什么,却又知道自己不能给什么。这个男子向来敢爱敢恨,却偏偏在这件事上,只能学会退。

黄蓉见女儿眼中那一点光摇曳不定,心中叹息,却不去拆开。她只是走到那长匣旁,将粗布褪去一角,让郭襄看了看刀柄与剑鞘。

“你来的倒巧,”黄蓉淡淡道,“你爹和我做了两件累人的东西,将来或许要有人替我们背一背。”

郭襄目光落在那刀那剑上,只觉其中寒意逼人,又似有某种说不出道不明的东西在里头沉着。

她忽然道:“娘,你会把哪一件交给我?”

黄蓉看着她,眼神深了一瞬,随即笑道:“你若愿意替天下人多担一分,就拿那柄轻的;若只想护好自己身边的一小块地,拿那柄重的也无妨。”

郭襄低头看剑,心中却浮起风陵渡那个身影——
那人背着一柄重剑,立在黄河风口上,衣袂翻飞。

她忽然道:“娘,我不擅长管天下,只会管自己。那便……剑罢。”

黄蓉道:“也好。”

那一夜之后不久,襄阳城的局势愈发危急。郭靖、黄蓉终究没有离开城头。城破之日,夫妇与长子同殉,郭襄却已在西南一带,只闻噩耗,不及赶回。

多年来,她一直随身携着那柄细剑。奔走江湖,见尽人心起伏,最终在峨眉山上停下脚步。她四十岁那年,忽然剪发披衣,自号尼姑,收几名弟子,便算有了一个门派。

后来江湖上都说:
峨眉派开山祖师郭女侠,一生聪明绝顶,却为情所困,终身不嫁。倚天长剑在她手中多年,摸在手里似轻似重,后来传到第三代,已成镇山之宝。

至于那柄沉重的刀,却在襄阳城破之日,随着郭破虏的名字一起隐入乱军之中,不知所终。有人说它落在北地豪杰手里,有人说它沉江,有人说它在塞外忽隐忽现。

许多年后,茶楼里有说书人拍着惊堂木,说得唾沫横飞:

“武林至尊,宝刀屠龙,号令天下,莫敢不从;
倚天不出,谁与争锋——”

台下听的人,有真有假,有笑有叹。
真正知道这两件兵器是如何从炉火中走出来的,早已不在人世。

偶尔有心细的读者,翻到一段旧稿,上面寥寥写着:
“襄阳将破前夕,郭、黄与一对神雕侠侣,夜铸一刀一剑,分付后人。”

他合上书,心中一动,这才恍然:

原来,那一夜炉火照耀之下的四个背影,
便是后来江湖上被千百人争夺、猜度、歌哭的——

倚天长剑,屠龙宝刀。